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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一定得為撲滅山火出點力，重慶是我們的家，不能看著不管?！?/p>

▲8月22日晚，重慶市北碚區(qū)歇馬街道虎頭村，車手龍杰戴著頭燈，準(zhǔn)備向山上運送物資。 受訪者供圖

▼全文4098字 閱讀約10分鐘

近70度的陡坡，在前方斜出一面土黃色的墻。馬達(dá)轟鳴，背上近50斤的重物，龍杰用力壓下車頭，防止摩托車前輪在沖坡途中翹起。

重慶市北碚區(qū)，山火仍在蔓延，一場人與山火的對抗正在進行。火舌吞噬著樹枝林木，鐮刀、油鋸、挖掘機在林間開出隔離帶，直升機吊著水桶“嗡嗡”往返，消防、武警等救援人員正跟火線爭奪土地。

幾公里之外，挖掘機拓出一條崎嶇的進山通道，開著越野摩托的重慶娃兒，在陡峭的山間拉出一條機動的物資補給線，持續(xù)不斷地將水、食物、消防水帶、油鋸、汽柴油輸送到滅火一線。

越野摩托車一輛接著一輛，在疾馳中揚起一條條塵煙。被摩友們親昵地稱呼為“龍麻子”的龍杰，就是其中一員。22日下午，正在山下幫忙運輸物資的他，得知“里面還有幾百人沒吃飯”，便背上食物和冰水，開著摩托第一個沖進山林。

越來越多的車手也紛紛加入運送行列。他們背著背簍，歪歪扭扭沖上一個又一個陡坡。運送間隙里拍下的模糊視頻，也讓許多人看到了這些“硬核”的“山城騎士”，記住了那個穿著綠色上衣、滿臉通紅、累得趴在車座上嘔吐的“龍麻子”。

36個小時的連軸消耗，龍杰入手不久的“26號車”幾乎報廢。他很心疼這輛二手摩托，但又覺得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，“一定得為撲滅山火出點力，重慶是我們的家，不能看著不管?！?/p>

“給我裝上，我去送”

22歲的龍杰家住璧山，是一名外賣騎手。玩越野摩托多年，他還是當(dāng)?shù)亍?6號王先生”越野車隊的一員，車手編號81。因為喜歡電影《讓子彈飛》里的“張麻子”，龍杰給自己的社交賬號起名“龍麻子”，漸漸地，摩友們都習(xí)慣喊他“龍麻子”。

8月21日晚，地處縉云山脈的北碚區(qū)歇馬街道虎頭村發(fā)生山火。龍杰在手機上看到消息，就想著，要去現(xiàn)場做志愿者。第二天上完早班，他便跟組長請了假，回家把電瓶車換成越野摩托，背著一只大容量登山包向起火點趕去。

當(dāng)天下午1點，龍杰到達(dá)歇馬街道。彼時，現(xiàn)場已有不少摩托車趕到，村民、志愿者們紛紛幫忙搬運物資——距離人和水庫物資集結(jié)點有一段兩三公里長的鄉(xiāng)間窄路，大型車輛不易通行，摩托車成了運輸物資的主要交通工具。

龍杰加入了運送隊伍，登山背包不斷被塞滿再騰空，幾個小時來來回回，背包被磨破了。

下午5點，在物資集散點，龍杰偶然間聽到志愿者說，“里面還有好幾百人沒有吃飯?！眳⒄障挛缢姡查g就懂了——火場在山林深處，離物資集散點仍有相當(dāng)一段距離，山路陡峭，普通車輛無法繼續(xù)深入，人力搬運費時費力，送到一線的物資遠(yuǎn)遠(yuǎn)不夠。

龍杰想，越野摩托車機動性強，山路對他來說更不是問題，或許可以繼續(xù)往里送東西。他上前對志愿者說，“你給我裝上，我去送?！?/p>

志愿者擔(dān)心他的安全，勸他不要進去。龍杰肯定地說：“我行，我經(jīng)常玩這種場地的?！?/p>

龍杰的信心說服了志愿者。背簍里裝上冰水和幾包食物，龍杰發(fā)動摩托車，直接沖上前面近70度的陡坡。

駕駛越野摩托的要訣之一是控車。由于平時經(jīng)常進山越野，龍杰有信心應(yīng)付面前的山路。

沖坡要控制車頭方向。車聲轟鳴，背上是近50斤的重物，前后重量不均的情況下，龍杰集中精神，用更多力氣去控制車輛，防止摩托車前輪翹起。

挖掘機開出的簡易土道滿是碎石泥土，連日高溫炙烤下，土層干燥，摩托車所行之處，卷起滾滾塵煙。

龍杰終于沖上坡，一個急轉(zhuǎn)彎，越野摩托車靈敏掉頭，向更高處駛?cè)ァ?/p>

“我們不需要，往火場里邊送”

一路上，龍杰不斷遇到換班休息的消防官兵和武警戰(zhàn)士，橙色消防服和綠色迷彩在路邊連成一片。他們滿臉疲憊，甚至沒有說話的力氣。“是累癱的那種?！饼埥苡X得心酸又心疼。

他一邊詢問這些救援人員是否需要冰水和食物，一邊打聽要往哪里送東西。一名武警戰(zhàn)士拿了幾瓶水，跟龍杰說，火場里面的消防隊員，已經(jīng)一天沒有吃飯了。

龍杰繼續(xù)向火線進發(fā)。一路上，他收獲了數(shù)不過來的“謝謝”和“注意安全”，還有更多人回答他，“我們不需要，往里邊送。”

行進兩三公里后，遇到挖掘機在前面開路，龍杰無法再往前騎。他掉頭回去，準(zhǔn)備呼叫更多越野摩托車手來幫忙。

下山后，龍杰借了一名交警的手機，打電話給在山腳運送物資的越野車隊隊長王龍。

“龍哥，送不贏了（方言，意為已經(jīng)忙不過來了），我們這需要增援，山里面還有幾百人沒有吃飯?！蓖觚埢厮?，“等著，我上來。”

“龍杰是第一個騎越野摩托進山的，之前沒有越野車進去?！蓖觚堈f，得知越野摩托可以幫忙，他馬上在多個摩友微信群里發(fā)出消息，“我們需要你們的支援。”

越來越多的越野摩托車向物資點集結(jié)，其他地區(qū)的摩友也紛紛響應(yīng)。龍杰囑咐王龍，山里路況不理想，需要駕駛技術(shù)好的人，“技術(shù)沒那么好的就先不要來。”

他擔(dān)心，要是車手技術(shù)不好，摔傷了，會占用救援人員的時間精力，“他們本來就已經(jīng)很累了，我們來，是要保障他們的后勤，而不是讓他們分心來救我們?！?/p>

進山、出山，龍杰來來回來跑了上百趟。水、飯、油鋸、抽水機、消防水帶……每趟五六十斤，背簍里的物資不盡相同，但每一個，都與撲滅山火息息相關(guān)。

▲龍杰和其他摩友夜間送物資進山。視頻截圖

連續(xù)運送近11個小時，22日深夜，龍杰終于堅持不住了。他感到頭昏腦漲，身體出現(xiàn)中暑跡象。

龍杰停下摩托車，趴在車座上止不住地嘔吐。因為在奔忙中顧不上吃東西，吐出來的只有喝進去的水。

同行的伙伴在短暫的等待中，拍下了這一幕。視頻里，伙伴打趣他，“龍麻子，你這個發(fā)出去要遭笑話哦（方言，意為要被笑話）?！饼埥芸孔谀ν熊嚿?，喝了一口水，勉力笑著回道，“從下午1點鐘干到現(xiàn)在，現(xiàn)在好多點了我都不曉得（方言，意為不知道現(xiàn)在是幾點了）?！?/p>

高溫是侵蝕體力的元兇之一。靠近火場時，龍杰明顯感覺到蒸烤感，“皮膚像被火燒一樣”。他曾數(shù)次路過火場一線，看著被煙塵熏得黢黑的救援人員神情專注地滅火，仿佛對高溫?zé)o知無覺，他說不出的難過。

他覺得，自己唯一能做的，就是更“拼”一點。他告訴志愿者，“多給我裝些。”

地面干燥，沖坡上去，被激起的灰塵返撲而來，給摩托車手的視線造成困擾。而夜間，他們需要戴上頭燈照明?；覊m一起來，幾乎看不見路，車手們只能小心再小心。

體力不支是駕駛越野摩托的大忌，一旦力氣不夠，控車就會發(fā)生問題，車手容易摔車。而人跑累的時候，車倒了也扶不起來。龍杰自詡屬于耐力好的，但一天跑下來，他的體力也基本透支。

龍杰不怕上坡，但在下坡時，面對一些近乎垂直的陡坡，他還是害怕沖下山去的風(fēng)險，只得打起精神，謹(jǐn)慎地控制車輛。

但龍杰還是摔了。第一天晚上，他靠僅剩的一點體力強撐著，下山時速度快了些，路面滿是浮土，輪胎抓不穩(wěn)地面，車子出現(xiàn)了“死亡搖擺”，他連人帶車翻在一邊。

沒來得及想太多，龍杰扶起車來繼續(xù)往前騎。他說，很多時候已經(jīng)顧不上想危險這件事，“如果想著的話，就不會一直送、一直送了?！?/p>

經(jīng)過現(xiàn)實的“教育”，起初的“熱血上頭”也被理智馴服。這一次，龍杰又對志愿者說，“我少裝點，多跑兩趟，盡量別把自己弄傷了，免得給別人添麻煩?！?/p>

高溫下的連續(xù)工作，也透支著摩托車的使用壽命。

23日上午，來回送了七八次物資后，龍杰摩托車的油門線斷了。他只能下山后在原地休整，等待修車的師傅。修完后，他和自己的越野摩托車又奔忙起來，直到深夜。

▲8月23日上午，龍杰（圖中）的摩托車油門線損壞，在等待修車師傅趕來的間隙，與幾位正在休整的摩友合影。受訪者供圖

8月24日零時起，北碚區(qū)歇馬街道縉云新居公租房9棟被劃為臨時管控區(qū)域。因擔(dān)心疫情封控，當(dāng)日凌晨1點，龍杰和隊長王龍決定從山上撤下。

返回璧山區(qū)的家中，龍杰才注意到自己滿身是灰，匆匆洗過澡，頭挨到枕頭便睡死過去。第二天醒來，疲憊加倍反噬回來，此前從沒背過背簍的肩膀，火辣辣地疼。

下山時，歇馬街道的山火還沒被撲滅，龍杰滿心遺憾。他想，如果有需要，他一定要再去為滅火出一份力。

他熱愛越野摩托。上小學(xué)時，一次看到有人騎，車頭翹起，轟鳴而過，當(dāng)時的龍杰覺得，那是“一件很酷的事情”。初中輟學(xué)打工后，他就開始攢錢買車，慢慢有了自己的第一輛初級車。

母親在龍杰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家，父親在去年10月份因病去世后，姑姑曾因擔(dān)心龍杰“玩車”，跟他說：“你不要再騎車了，注意安全，萬一出了什么事的話，家里就沒有人了?！?/p>

但龍杰放不下熱愛。在做外賣騎手前，他曾進工廠打過工，騎著電動車送過貨，開車送過雪糕?，F(xiàn)在，他工作時穿著外賣服，穿行在璧山的大街小巷，得閑便去封閉場地練車。

▲2022年7月，龍杰（左）在四川遂寧參加越野摩托車障礙林道賽，獲得銅組亞軍。受訪者供圖

隨著技術(shù)的提升，他也換了好幾輛車。這次開到北碚運送物資的“26號車”，是他剛從車隊老板手里買來的二手車，花去了他三個月的工資。

龍杰還沒來得及給“26號車”做保養(yǎng)，就和它一起上了“戰(zhàn)場”。這次連軸折騰下來，車基本已是報廢狀態(tài)。龍杰心疼車，但也覺得它“完成了自己的使命”。

龍杰說，長大之后，等自己真的開始玩越野摩托，才明白小時候憧憬過的那種“翹頭炸街”，只是?？?，而不是真的酷，但就像車友們常說的那樣，“‘摩界’不缺騎士，更不缺騎士精神。”

至于什么是真正的“騎士”，現(xiàn)在的龍杰也難以組織出漂亮的語言，“技術(shù)好、不炸街、遵守規(guī)則就是?！?/p>

他說起了自己的朋友小天。那是另一個車隊的車手，平時大家會一起玩摩托。這次為撲滅山火，小天也騎著自己價格不菲的專業(yè)越野摩托趕來，幫忙運送物資，“還有很多認(rèn)識不認(rèn)識的摩友，都來了。”

龍杰碰到過很多有情有義的人，大家都講“江湖道義”。比如早前工作時，他得一個大哥關(guān)照，跟著大哥送雪糕、養(yǎng)活自己，他也將大哥看做親人一般。

如今，他也成了講“道義”的人。他說，一定得為撲滅山火出點力，重慶是我們的家，不能看著不管。前線救火的消防、武警、民間救援隊、村民，從外地增援重慶的消防隊，天上盤旋著救火的直升機，都在一起保衛(wèi)著家園。

24日下午，龍杰帶著自己另一輛越野摩托車，去璧山區(qū)發(fā)生山火的地點幫忙。此前背去北碚的登山包已經(jīng)徹底壞了，他跟村里的老奶奶借了背簍。

老奶奶問他：“龍娃子，你上哪點兒走?。ǚ窖裕鉃槟阋ツ膬海?？”

龍杰答：“上山上山?！?/p>

油門加起，81號車手“龍麻子”，又回到撲滅山火的后勤保障“騎士”隊伍里。

新京報記者 | 趙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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